“时代的一粒灰，落在个人头上，就是一座山。”So cliché, and so true。

“今年是个保命年，只要好好活着就够了。”这是我妈今年常说的一句话。最近她心情尤其好，时常露出颇为自得的表情：“幸好叫你回来过年了，不然你现在一个人在美国多叫人担心。。。说到你一个人，幸好你在美国没对象，不然肯定着急回去，我拉都拉不住。。。幸好你去年博士毕业了，不然今年连实验室都去不了，又得荒废一年。。。幸好你们公司这么厚道，由着你拿着美国工资在国内工作大半年。。。主要还是老妈人品好，帮你积了德。”

我妈的乐观不是一种天性，更像是一种后天习得的技能，因为她其实很容易思虑过度。我把这种在特定环境中才会激发出来的积极态度，称之为炮灰的自我修养。我从来都是对此嗤之以鼻——我以为这个技能容易让人安于现状，不思进取，得过且过，肤浅又快乐——像所有自以为不是炮灰的炮灰那么以为。

对于过去三十年里发生的所有历史大事件，我都只是远远地旁观。1991年底苏联解体的时候我才一岁，我爸妈因为我食量太大一个月八包奶粉愁眉不展；1996年第一只克隆羊多利诞生，我上一年纪，因为成绩太差经常被老师打得哇哇大哭——那个老师估计不会料到他揍的是一个未来的生物博士；1997和1999年香港和澳门相继回归，我看着电视里人山人海，很是热闹，而如今香港的街头依旧热闹，但多了几分人心惶惶和暮色垂垂。2001年美国911事件，世贸大厦倒塌浓烟滚滚，十一岁的我心想，原来美国大片里演的都是真的！2006年萨达姆被处死，那个时候的我以为美国打伊拉克就是好人打坏人这么简单——现实生活里哪会见到好人追着坏人打。2008年汶川大地震，然后高考，北京奥运会，美国次贷危机。汶川地震的时候我正在趴在桌子上睡觉，被同桌大呼小叫地吵醒之后，第一句话就是“不要摇我！”后来才意识到是整栋楼在摇。去北京上学，第一周就被拉到昌平军训了整整两个月，好像是因为奥运会期间清华被征用成运动员公寓了。美国次贷危机，听上去像是美国版的“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”。本科毕业之后去了美国，一头扎进学术的海（泥）洋（淖），被博士导师和糟心的课题折磨得身心俱疲，越发觉得外面的世界与我无关。于是就这样，在人生的前三十年里，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——从我身边驶过。。。直到今年——从我身上碾过。

而此时的我，还未研习炮灰的自我修养。我那点有限的乐观，在这种情形下着实不够用。一月中旬回国过年，刚到家新冠疫情爆发，国内封锁三个月，然后US-China travel ban，紧接着美国疫情爆发，继而前两天特朗普出了H1B入境的禁令——简直令人受宠若惊，我何德何能，接受大统领如此这般的精准打击？而我妈的看法是：老妈有德又有能，于是上天眷顾，要让女儿留在身边。于是我的想法又变成了：我何德何能，居然妄想不研习炮灰的自我修养而苟活于此乱世。而我妈的说法又改为：你才活了几个十年，到底是日子过得太顺了没啥抗打击能力，还是欠缺些挫折教育！最后我只得谄媚地说：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日子里，有老妈在身边唠叨还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。老妈严肃道：这能叫唠叨吗？这是教诲。

总而言之，这段时间里，我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世界充满randomness，个人真是如悬浮在空气中的炮灰一般做着无规律的布朗运动。可个人层面上的随机性，往往对应着大环境的确定性，正如微观层面上的无序，对应着宏观的有序。然而在美国的这些年，我和一众留学生一样，关注的焦点永远都只是自己以及周围的人，总以为只要耕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足够了。说什么出国见世面，但真正让人见世面的是在流动的环境中不停和外界的无序发生碰撞，而这个过程是否发生，并不取决于人在国外还是国内。山本耀司说“自己”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，撞上一些别的什么，反弹回来，才会了解“自己”。

2020年撞得人晕头转向。

自我怜惜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，及早认识到自己只是这个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员，接受无序带来的不安全感，才会过得不那么拧巴。我见过太多只对自己充满sympathy的人，又见过太少对这个世界充满sympathy的人。

炮灰的自我修养表面上是对灾难或无序的坦然面对，但其根本是建立于对这个世界的一份深刻的sympathy，以及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的感恩之心。这两者，大概就是我在2020年的最大收获。

我已经离开美国整整半年了，看着现在大洋彼岸发生的一切，有点陌生；然而之前离开中国也太久了，再次回来也不觉得熟悉。大约留一份陌生感不是坏事，至少能在不安中保持警醒。

“一个人的命运要靠自我奋斗，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。”炮灰的命运可以是落到人家头上当头皮屑，也可以是被大风吹到田里当灰肥——或许落在人家头上是最好的归宿，可毕竟要被当成讨人嫌的头皮屑；或许落在田里当灰肥也不错，可混入淤泥也会心有不甘。又或许，最重要的还是懂得在人家头顶的时候日光浴，在农田里的时候乘阴凉，在战场上的时候看烟花。

以上，就是一粒炮灰在2020年上半年的自我修养心得。

YQ CHEN in June 202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