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时候每次晚饭后都要和父母去山上散步。我总是非常的不情愿,每次都是同一条路,先是沿着大路缓坡走上两千米,路边是两米高的松树,间隔栽着稀稀拉拉的杏树桃树,偶尔路边也有些白色或紫色的小花,有时候我觉得它们在微风中摆动的样子,仿佛急切的希望路人注意到它们并不出众的那份的美丽,有时候我又觉得它们淡定无谓得好像个年过古稀的老人——只不过活了一个季度就能有这种境界,真叫人忍不住生出敬佩。爸爸一边走一边擦汗,然而他年轻的时候是能和我比赛跑上山的。爸爸要我和妈妈拉他一把,然而我们多数时候都只是在一旁揶揄。每天都是这样。每天都是同样的揶揄。这重复的日子让我厌倦。
过了那个缓坡就差不多到了半山腰,右转之后就是一条坡度更大的路。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可以看到整座小城,这个时候常常快日落了。小城又沉静又温暖,金光灿灿。可以看到街上的车、行人、还有夹着尾巴跑来跑去的流浪狗,总之一切都显得特别有人情味。还有山脚下的清真寺,会传来回民们念经的广播,低低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一双双手,慢慢地环绕着大半座山。我和父母慢慢走,有时候是和他们聊一聊在在外的生活,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在听音乐,然后看着他们的背影,保持一定距离,不远不近地跟着。听到特别煽情的音乐的时候眼眶湿润,想起很多,但总是和他们无关。
之后就到了山顶,夕阳已经到天际线的边上了,红彤彤的,像个害羞的孩子的脸。它大约被大人教导过必须准时回家,然后它就真的准时回家了。山顶的路两边有长长的青草,风吹动起来飒飒作响,草里面有蛐蛐,还有不知名的小虫的叫声。夕阳在青草的剪影后面,显得毛茸茸的。我站在山头,看着夕阳一点点的落下去,青紫色的天空一点点的升起来。那么蓝的天空,除了这里,除了夕阳西下的时候,我再也没见过。常常是我一晃神,父母就已经走出好远。我看着他们的背影,好像我们之间隔的不是几百米的距离,而是今后几十年的时间。他们那么淡然的越走越远,好像全然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似的。我突然意识到我在他们的人生中也是个过客。我不安起来,继而又是嫉妒,又是恐惧。嫉妒的是他们两个人至少还在一起互相扶持,而我一个人站在这夜幕降临的山顶上;恐惧的是这长长的路上,要是哪天连他们的背影都看不到了,该怎么办呢?
我一个人赌气似的,走得越发缓慢。在山顶盘旋的道路也随之越发走不到尽头。我抬起头看了看东边的月亮,太阳还没落的时候它就在天的另一边偷偷摸摸的观望着,这个时候它才显得理直气壮。青草在月光下温柔的起起伏伏,风有点冷,但是让人清醒。月光下的一切有种不同于白天的敞亮,仿佛日光下袒露的是外表,月光下袒露的是灵魂。我突然一点儿也不着急了,一点儿也不恐惧——心情出乎意料的好。就那么大步走着,既不怕这路走不到尽头,也不怕转个弯儿一切都到头了。这斑驳的树影下,一切都被重新划分了——完整的柏油马路被割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,但同时,树的阴影像流动的黑色胶水,将路边的草木、我的身体、还有这长长的路黏成了黑乎乎的一块儿。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,也从未了无牵挂——我和自然的联系一直都在。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太脆弱了,人与自然的联系才是永恒的。并不是我置身于这样的夜晚,这样的野外,而是,我也是这夜晚、这野外的一部分。我的脚是土壤的延伸,我的四肢是草木的延伸,我的呼吸是风的延伸,我的声音是时远时近的虫鸣的延伸。你要到哪里去呢?哪里都是你很久之前就到过的地方。你想见什么人呢?什么人都是你很久之前就遇到过的人。你想做什么事呢?日光之下并无新事。
转过一个弯,昏黄的路灯下站在我的父母。他们一边埋怨着我怎么走这么慢,一边继续聊着琐事,比如再不回家就要错过黄金档的电视剧了。于是我摘下耳机,和他们并排走。
其实,没有一次散步是重复的,没有一天是重复的。
YQ Chen in March 2014